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空中漂浮着无数淡金色的无根金莲,在空中飘飘荡荡,垂下的长长根须在空中舞动,吸收朝霞山天地蕴藏的灵气,发出柔和的光线,是藏书阁里豢养用于照明的灵草。
在一处临近山壁的书阁中,桌几上,软塌上,地上,到处都是堆放着的古籍和珍书。朝霞山的藏书阁置于山腹之中,是朝霞山上唯一能称得上台面的景观。
里面藏书近万卷,从炼丹修道到神器灵境,汇聚天下奇闻,道尽志怪异卷。
书籍珍卷有些已经翻破了边角,被放在一旁。阳光从山壁上凿开的唯一一道窗口投入,照亮了这沉溺在昏暗光线的房舍。
浓密乌黑的长发逶迤垂地,在阳光的照射下泛起如锦缎般柔软的光泽。玉临渊席地而坐,纤细的颈脖在蓬松如云的黑发间呈现一片白腻脆弱。
她手里捧着一卷古籍,正聚精会神的翻看。
——无论何时来到藏书阁,几乎都能看到玉临渊坐在这唯一一间凿开了窗口的书阁里看书。
元浅月也曾经问过玉临渊,谁是她的识字师尊。
九岭派去调查玉临渊的旧事,也只知道她是生于勾栏中,林家的私生女。林家已毁,其他的,都只能道听途说。
那时的玉临渊只是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自学。
识字读书的过程,其实并不像她今日站在这里,简单唇齿开合,轻轻吐露几个字这样轻松。
——青楼画舫里的姑娘,要才貌双全,琴棋书画样样俱全才能卖个好价钱。
她们虽然并不喜欢诗书画卷,但是为了迎合客人,常常会买一些书卷典故来给自己肚子里装点墨水,作为与恩客的谈资。
玉临渊在怨恨中降生,名动一方的名妓在将容颜逝去,恩宠不复的怨恨全部归咎到了这个懵懵懂懂降生于世的孩子身上,好似她生来就是为了承受所有人的非难和折磨。
她幼年就比同龄人要生得矮小,常年身上黑黑紫紫,淤血难消,枯槁低贱。她的母亲怀着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梦,醒来却要卖笑面对困顿茍且的人生。巨大的落差产生了滔天的愤怒,玉临渊成了最好的出气筒。
青楼里承欢的女子往往都在心中堆积了扭曲的情绪,而这些情绪在看见更卑弱且无力反抗的玉临渊时化作了实质的愤怒。
弱者抽刀向更弱者。
她们在一个不能反抗的孩子身上做出了难以想象的残忍发泄,她头髮残缺,身上旧伤未好新伤又添,手上的指甲几乎从没有长齐全过。
只要给一口饭就能茍且活着,只要稍不顺心就可以肆意打骂,这个命贱死不掉又只能逆来顺受的孩童沉默寡言,常年在黑夜里像老鼠一样胆战心惊,藏藏匿匿。
目光所能触及的地方只有狭隘的漆黑的房间。而在没有挨打受辱的片刻喘息里,她会想,她一定会熬过这漫长而充满绝望的生活。
天不应该只有她伸手就能触及的楼板那么低,地不应该像她脚下踩着的牢笼这样窄。
疼痛不会麻木,不会习惯,折磨不会因为逆来顺受而减轻,倾泻的情绪只会日渐变本加厉。
她饿着肚子躲在接客的厢房后面,在狭隘得以喘息的夹缝里听着客人高谈阔论。
他们谈起花晨月夕,谈起春和景明。在被丢弃的绢花珠翠里时常掺杂着几本残破书卷,她偷偷地捡起来,视若珍宝地将它们放在自己狭隘的房间里。
在偷听到客人高谈阔论的时候,她就照着这上面的字词,在昏黄的灯光下,用手指挨个挨个地摩挲着上面的每一个笔画,在这昏黄的灯光下反覆咀嚼学着识文认字。
江山如画。
书上天光湖色的辽阔天地,肆意恩仇,潇洒人生,让她在黑暗污秽,饥寒交迫里得到了一丝难得的慰藉和期待。她在饱受折磨的身体里忘却痛苦,沉浸在辽阔的识海里,神魂和身体好似早已分离,在污秽泥沼里闭眼幻想着肆意明亮,阳光照耀下的人生。
她渴望得到解脱,渴望逃离这生来就承担了无数恶意和遭受折磨的命运,渴望灼烧她的灵魂,使她四肢百骸充满了受尽煎熬的痛苦。
她生于黑暗,每一步都是踩着开锋利刃,行走在窄窄一线的悬崖之上,要忍着疼痛,要忍着饥饿,要忍着上苍的作弄,竭尽全力去抓住自己的命运。
一路走来,身后每一步都浸满鲜血。
她以为在熬过青楼茍延残喘,拳脚相加的生活已经是结束,却没想到只是更加惨淡可怖的黑暗囚笼的开端。
她以为自己生来就一无所有,但没想过原来一无所有的人也能失去更多。
在林家暗无天日的狭小牢笼里四年的日日夜夜,她几年未曾见过阳光,思维混沌犹如病兽,到最后都忘了什么是江山如画。
连昔日幻想的世间风光都再不能想起,在久候而来,鲜血淋漓的片刻自由里,她只能久久地仰头看向天穹之上,亘古不变的太阳。
她知道自己十恶不赦,无药可医,她扭曲病态,在这降生于世十六年里,从灵魂到躯壳都早已腐烂不堪。
她愿意虔诚地剖开自己的身体,让阳光温暖她每一寸冰冷的血肉灵魂。
但元浅月从来不知道,玉临渊也不想让她知道。
同情廉价而无用,展露脆弱只会让人有机可乘。
她只会嘴角微勾,三言两语掠过,轻描淡写。